答案没有在风中飘荡

04-11

周一晚上,从教学楼走出来,自深灰的三级台阶踏上红砖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到自己被雨淋湿了。离宿舍最远、离校门最近的教学楼出口,曾经,我从校外归来路过这个角落的次数要远远超过亲身从这里走出的次数。今夜有人骑着自行车,慢慢地,无声无息地,似乎永无止境地在那个平坦的十字路口绕着圈,也许是在等人,但不是在等一个每日在教室枯坐直到熄灯的我,这种局外和“仅仅路过”的萍水相逢感令我安心。萍水相逢最宜于漠不关心和迅速遗忘,但今夜目睹这个绕着圈的孤独的人于我如同一则未有发省的启示、抑或一个在我转身过后就不复存在的幻象,平静、奇异、令人心醉,与一瞬间侵袭全身的茫然两相宜。生活中会有这种时刻,抓不住任何一种心绪的绳端,亚历山大的乱结溶进水里,没有一把可以斩断流体的利剑。我常常在这些时刻想起高中班主任的话,困难的时候,你要对抗情绪。老师,真是杀鸡用牛刀。等到真正会被情绪遏止行动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无法不向情绪投降。

有一件悬在心上等待已久的事今早猝然降临在我的头上。它来到时,我才刚刚睡下三四个小时,骤然清醒过来,握着它,堪称可憎的平静。死是什么,是身体变得轻,是一种语调的消失,不再增加的白发,不会再遭到磨损的关节,是最后一次有人再为你千里奔波。但我没有实感,他者的眼泪比死亡本身来得有重量,于是我竟然躺上床等待再次入睡。至少要睡满七个小时这一天才不会像魂离天外,对吧,生活节律之类的,这些居然都比死亡要重。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诚实,我想我会表现得非常得体,即至少持续一整天的浑浑噩噩和眼泪、沉重、备受打击,并绝不会写下这些字。但我尽量不欺骗自己,发觉自己早从几个月前起便一直用它的必然发生叩问内心,倘若无法对至亲之人的离去表现出强烈的痛苦,那么是否代表着我实在缺乏爱和人性?思索这个问题比思索死亡更频繁地造访我、更频繁地使我停在原地,我回忆糖和汽水和大雨中摔倒的自行车,回忆和他的生命交叠的短短时间,眼角干燥着重新睡去,并不比任何一个夜晚更难沉入。深知一切不再如常,但仿佛一切如常。总之,它没有困扰我太久。

04-14

今晚不到九点便冒雨骑车回宿舍,为了一份小小的情绪起搏器,我皱起眉头劈风越雨。雨点冰冷,寒意是真实的。你知道吗?两三天前,操场还夜夜人声欢畅,《越过山丘》,越过春夜的树叶和栅栏,传到街边。今晚灯歌寥落,你明白不只是小雨,因为那毫无生气的喇叭通知灌进你的耳朵:戴好口罩,刷卡进入,禁止聚集……像驱散麻雀一样驱赶掉伤心的人们。转过有着稀疏竹林的街角,总会想起从前下课时分在那里被人潮团团围住的小猫,我是不是有一阵子没看见学校里的猫了?和其他许多一样,这不是一件立刻就会被大脑察觉的事情。一直骑到体育馆对面才有暖色的路灯,照着大道上突兀挂起的横幅在风里翩飞,我抬起头辨认红底上的白字:提前庆祝二十大胜利。好的。而那些尖叫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自己也在尖叫。另一方面,骑车穿过横幅不免让人联想到那些上世纪电视剧里充满希望又振奋人心的画面,我再一次感到自己是生活在扭曲的裂隙之中的人,像他们说的,时代的一次眨眼、普通人一生中的一场极夜。仿佛正触摸着相对论的挤压,没有人有信心再次谈论这一切究竟何时会结束,切实可感的生活被局限在这一条道路上,譬如罗森,我不无玩笑意味地写,老公,今天楼下便利店关了,就像我们的爱情,一扇紧闭的门。灯光下的晚樱比前几天小了许多,绿叶逐渐侵袭,花瓣历经一场没有回头的萎缩。今天的路程并没有在意任何擦肩而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