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号下午从深圳飞回杭州,前半程阳光明媚,机舱内通透明亮,到了后半段航程,窗外骤然阴沉,起初以为当地在下雨,后来反应过来,只是来到北方,才五点多天已黑了,一霎那心里非常寂寞,仿佛回到儿时为贪玩走得太远还未回家的心情。但实际上,我应该算是正在回家,至少是回到我常住之地,但是家在何处呢?躺在深圳朋友的家中时,我止不住又思考这个问题;穿梭在深圳充斥着熟悉的螺蛳粉、卤菜、家常炒菜气味的狭窄巷路中时,我止不住又思考这个问题。回到杭州的家中,再听此次演唱会的音频,突然心陷下去一大块,在别处饱满了三天的心终于泄了气了。

九月和十一月,接连去了两次香港,每一次走在萧山机场的国际港澳台出发口的时候心里的雀跃比小时候春秋游更甚。上班之后我常常想,追星对我而言的作用是给这个怯懦的我一个理由,让我时时能够不假思索不受负累地跨越千里去到远方。上班后,谈及旅行,我所真正需要的既不是钱,也不是时间,而是一个必须出发的理由。当被某件事牵引着决定了要出发的那一刻,自由反倒才真正开始,这是一种奇异的倒错。

每次去到香港,我都造访一个从未去过的新地点,这次在大屿山同行的朋友说,像你这样旅游,怪不得能来香港这么多次都没有玩腻,我对这个评价满意。九月份,我落地之后先搭车、然后搭船,独自用奢侈的两三个小时路程去到长洲。在轮渡上暗自猜想每一个去长洲的人的身份和来由,是观光还是回家?探亲或是工作?看着港岛的高楼和山丘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前所未有地深入香港的海,心就像驶向世外一样轻松。来时搭快船,走时搭慢船,都没有晕船,我的神经对海适应良好。

那天天气太好,来之前,我祈求了一周晴天,天气预报到最后关头仍未显露那颗太阳。但落地之后奇迹一般地受眷顾,登上岛时,日光灿烂得人睁不开眼。我在路上端着老旧的相机漫无目的行走,穿过巷子和商店,想到自己在杭州辛辛苦苦做两个月通勤防晒,此刻却素面朝天地沐浴日光,让城市生活的脆弱模式毁于一旦,心里有一种恨恨的痛快。在我的心最自由的时候,我从来没在意过自己的肤色和相貌。长洲是一个安定的渔村,由码头上岸,近端是热闹的市集,只需走很短一段距离,便穿过了岛屿的腰腹,到达东湾海滩,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幼……实在是走得太高兴了,一想到香港人的山海如此触手可及,我便嫉妒,觉得人生活在离海如此之近的地方,应当是很难陷入长久的抑郁,心中难以克制生出久居在这里的向往。但现实总是好难,这几个月来,工作上经历太多让我犹豫迟疑的事情,我便一直想自己的去路,想,下一份工作是什么时候,会在哪里,也许很大可能我会回到广东,也许投一投香港的工作,做不到总算都试过……对于当下的生活,则好像只剩下熬日子。由此在一个周末特种兵式地冲到遥远的海岛渔村闲逛变成尤其珍贵的时间,「活在当下」的时间。我终于又有眼睛能够看到骑单车穿行在狭窄拥挤的小巷中的头发花白的老人,能够看到拎着快递放学回家的小孩和母亲,能够看到提着一大桶鱼虾蟹走上岸的渔民(桶内海货之新鲜丰富惊得我呆住)。长洲像香港、广州、日本风景的结合,房屋低矮而拥挤,集市热闹、居民区僻静,家家户户种满绿植,海风和海浪很近。我并没走出很远的距离,游客去得多的张保仔洞、小长城等等,都只好留待下次。走到双脚疲累时,走上长洲街市三层的图书馆,一个热闹的渔村竟也有这样静谧的场所,这是我觉得香港最好的地方——在每一个区,无论上山下海,你都能找到邮局、街市、图书馆、体育馆、口袋公园,市民生活在任何地方都不会遭到挤压。从闲逛的观察来看,虽然是周六,长洲的游客可能也大多是香港人,行路并无太多普通话口音或外国面孔。我上岛的这一天正逢中元节,据说长洲很"猛鬼"(香港有太多地方"猛鬼"),有不少人分享自己曾在船上听到无来由的哭声等等灵异遭遇。然而那天天气实在太好,我觉得猛鬼都要原谅一切,又是白天,万事都很安平。下午四五点左右,我回到码头,搭船回到港岛。有点遗憾没有呆得更久,在海边看完这样一个晴天的落日,上次在镰仓的晴天也没能看到落日,难免将其总结为一种旅人的仓皇,虽然旅行超脱了日常生活空间的桎梏,然而有限的时间仍然不可避免地紧箍在人的头上,令人赶路、赶路,没法贪心地将日升月落、春夏秋冬尽数看过。但遗憾是为了下次仍有愿可许,我现在已然能够将这种心情处理得妥帖。

晚上回到港岛,和朋友碰面,吃麦当劳新出的多种口味酱,为什么香港的麦当劳新品又多又好吃!!随后朋友去德辅道西看张敬轩,我预先没有买那一晚的场次,在房中稍作休息后出门搭叮叮车,一路从上环坐到铜锣湾看夜景吹风。那时候工作给我的忧思很重,许许多多的担忧和畏惧攒生,万幸没能拖住我,让我仍然不顾一切只身飞到了香港,只为了在金色的夜风中把忧愁挥洒掉。那天晚上月亮圆而明亮,在中银大厦下面仰头望去,心中振奋,觉得人只要活得长,就没有什么能够压倒一切的绝望。

第二天一起床,台风过境的消息席卷手机,天文台从半夜起挂上了三号风球,上午上环的雨时下时停,街上行人行车寥寥。预测晚些时候可能挂上八号,到那时,我此行所为的音乐讲座就不得不取消,晚上的飞机更可能延误到无法掌控的时间,此行差一点点就变成白跑一趟、还要搭上额外假期来弥补延误。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天我的心情出奇松弛,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前的平静以及平静下的隐隐雀跃。中午和朋友下楼,到酒店对面吃大头虾,吃完后慢慢地走到HCFC去准备上堂。坐下来之后发现HCFC已经发邮件,通知晚上的场次取消,会员可退款或任改时间,我们的场次成为八号风球来临前最后的幸运儿。在飘摇的风雨里安稳地听张敬轩讲音乐创作的知识和心得,比来前预想得有趣太多,两个小时的课极力压缩仍然讲到两个半小时,听了很多作曲和编曲的范例以及歌曲来回打磨的Demo版本,同时接收到他对音乐行业一些事物和现象的观点。坦白说,听完这堂课我觉得既幸福又羞愧,幸福是因为通过愉悦的方式获得了纯粹的知识,智性增长的喜悦令人幸福;亦是因为对张敬轩幕后的一面能够有所认识,令我对他的仰慕更加丰满。羞愧是因为我在亲身参与这节讲座之前,竟然觉得我只是来捧场一个粉丝活动,觉得我的人生不可能真正与音乐发生交集,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值得我花费心力倾注兴趣的领域。亲眼目睹他的专业和激情,令我突然无法甘心于我自己的无知和懒怠,人生的疆域原来真的是无止境,我竟然在这么年轻的岁数失却探索的热情,没有办法不羞愧。

印象最深的两个点,一个是播完灵魂相认的纯人声音轨和和音音轨,张敬轩就露出了那种很满意、很骄傲的表情,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做音乐的人要坚守到最后一刻不用AI,现在的AI真的什么都做得到,但他始终相信这一行是关于humanity的,所以他会坚守到最后做一个old school的音乐人。另一个是sweet escape请了两个世界级的混音师,第一个大师名头更大,合作过的顶级世界级艺人更多,如果能出到一首歌由他来混音会好威。但最终收到的版本他认为完全破坏了这首歌创作的核心,完全不是这位大师的水平,他非常生气,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指责这位混音师对亚洲艺术家的委托当生意而非艺术作品(张敬轩笑说自己当时年轻)。天啊,我在想很多工作上和他合作过的人说他人非常亲切,但工作上很奄尖不好讲话,原来就是这种程度的不好说话,即使对大师都半分不妥协容忍,因为音乐和舞台表演就是他完全不会退让不会好说话的领域。这实在是,太辣了。

完场之后混在人群中走出HCFC大楼,去往机场的巴士站点就在楼下街边,没有一分钟的心情缓冲时间,车已到达,马上上车疾驰向机场。路上天已经阴沉,感到自己离德辅道西九号这个承载着很多梦想和愿望的地方越来越远,心里逐渐生出一种仿佛失恋的悲哀。巴士开得很快,航班也未发布延误通知,一路竟堪称出奇顺利地到了机场,我在香港机场大屏上找自己的航班、找自助值机机器、过安检、走向登机口,一路失魂落魄,几乎不记得香港机场长什么样子。每一次强烈的幸福之后都要面对剧烈的失落,自从五月末被一个电话急召离开广州,我已渐渐发觉人生只有越来越多如此这般的无可奈何,为此人只能更加用力抓紧每一次幸福的时间,切不可因噎废食畏惧幸福。登机后,飞机在停机坪停留很久仍未起飞,天文台接连发布天气预警,但我在这悲伤中已知道自己必然离开得了香港,因此只是闭上流泪后更加困倦的眼睛,等待这命中注定要载我回到不快乐的地方的一班机起飞。第二天准时出现在工位上的时候,两天短暂的香港停留更像一个梦境。但做了这一场梦让我总算寻回了一些力气,既然还有追寻幸福的勇气,亦有最大程度地体会幸福的感受力,我还不算完全丧失生命活力。于是九月勤勤恳恳,甚至认命无偿加班,把去香港前担心到失眠的工作最终顺利地做完,这一个阶段总算暂时越过。

十一月这趟行程,其实在九月那趟出发前就已敲定,机票在八月底就买了,现在想来真是发疯。但可能刚毕业工作这一年正是该发疯的时候,我不怕自己发疯,只怕自己早早就已经发不动疯。这趟行程是为了看张敬轩和郑秀文合作的拉阔演唱会,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实在千载难逢,错过这次也就大概率没有下次,而且上一次看张敬轩演唱会已是年初,我等得受不了了!所以和同担网友确定:这一场一定要看。买票的过程也是真的千辛万苦,拉阔演唱会不像一般的演唱会有公开发售的门票,接近两个月的时间,想去的粉丝一直在和各个赞助商的门票渠道缠斗,到最后一周时大多数人(包括我)才终于敲定史上最贵入场门票。大概只有那天晚上入场的人知道每一个和自己同场入座的人有多不容易。但入场之后,没有人会在乎自己多么艰难才来到这里,实在太精彩、太精彩的一晚,事先没有歌单流出,没有任何人能够预知今晚能够看到什么,开盲盒开得完场之后我的手还在抖,又在庆幸还好没犹豫,还好没错过。我才二十几岁,就懂得看这么好看的演唱会,我真的不知道人生还能怎么成功!

这一次也同样在追星行程之外游览了香港。因为在离岛降落,这次便没有去到市区,而是在大屿山去了昂坪和大澳。缆车太贵,我们坐巴士从东涌到昂坪市集,市集本身比较面向游客,不太值得逛。凑巧的是宝莲禅寺正在举行马拉松活动,让我们怀揣着探访佛寺的庄重心情,却意外撞进了一片充满活力的运动的氛围里,许多选手在讲台前合影,志愿者在工作,在赛果公告栏上,甚至有小童组和老龄组的长跑比赛成绩。坐巴士过来时,也一路陆陆续续有人下车在山间慢跑或徒步,香港这座城市的亲近自然的精神和运动的精神,总是让我羡慕。宝莲禅寺中有一座万佛殿,正是无间道开头的那座,走进去金碧辉煌,大大小小加起来,或许真的有一万尊佛像。除了万佛殿之外,还有如来佛主题的展览。宝莲禅寺虽地处偏远,但应该修缮得相当好,建筑和设施都新且美丽,又坐落在山顶,空气澄净,令人静心。接下来乘车去大澳。大澳是一个很原始朴素的渔村,比起长洲更加破旧,更不用谈石澳或赤柱,我们在大澳逛了卖海货的市集,第一次见到晒干的海星和牡蛎。逛到游客渐少的地方,小巷拐角处坐落着一座天主教堂,美丽的石英天使雕像一左一右立在门前,我们走进去登上天台,渔村在脚下,河涌、吊脚楼、彩色的渔船尽收眼底;青山在眼前,耶稣像静静地竖立在这背景上。从天台能够看到很多老房子的屋顶,每次站在这个视角(一如在长洲的图书馆阶梯平台上)的时候,我都有一点莫名的感动,看着所有人走在市井当中,无一不平凡,日子像这样井然有序地过,当能够过足三百年。逛完市集,穿过一座桥走到居民区,就是更老旧的渔村景象了,我们看过关帝庙与天后庙,又走到杨侯古庙,坐在庙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山和海。我说,不敢想象今早我还在杭州,而现在我在大澳看海。总是飞得如此之远,这种割裂的感觉给我很大的希望,告诉我人只要想,便有能力暂时摆脱痛苦的生活。天气好时,大澳的海应当很美,可以在大澳乘船出海,运气好时能够看到海豚,我们这次来时天阴,于是没有出海。

时间差不多,我们便又搭巴士回东涌。这一程巴士堪称震撼,车长一路狂飙,用三十五分钟开完地图软件预计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刚上车的时候我还隐隐忧心怕演唱会迟到,坐上车之后:……唔知车长系咪都有拉阔飞系身。在东涌的711解决晚饭,掌控微波炉的营业员阿姨像哄小宝宝一样哄我们,哄得我们买完饭再加一对美味茶叶蛋(15蚊巨款!)吃完后便去到亚博,在这一程巴士上,我的心一直砰砰跳,看到张敬轩和郑秀文已经到场馆show前祷告,我比他们还更紧张,进场前又想哭,情绪一整个乱套。两个多小时像梦一样过去,真的太快了,走出场的时候我还处于大脑停转状态,整个人发晕,张敬轩为什么那么可爱??我真的消化不了!

演唱会后的两天我住在深圳,朋友下半年来了深圳实习,我便也趁着这次机会来和她见面。当晚从深圳湾过关已经十一点,朋友发来消息:我带了煲仔饭,你想不想吃牛肋条,还有青菜、鸡蛋。天呐,我立刻想永居深圳,严格来说,永居朋友家中。深圳还是很广东,这句话是从在杭工作的视角而言。朋友所住的地方商业密度极高,巷中遍布美食小店,白天人流热闹,不像我在杭州的居所死气沉沉,一天之中能看到的人只有来往的外卖员,想吃糖水需等二十分钟公交再坐三十分钟到达十几站之外。在深圳的这两天没有再额外安排什么行程,只是懒在朋友家中,日子就很安稳幸福。上一次和朋友见面已是去年十二月中,朋友从南京飞来广州,今次又是我从杭州飞来,真奇妙,两个常驻长三角的人,却兜兜转转总是在珠三角相见。中间的一年,朋友在意大利交换半年,游览了欧洲,许许多多美丽的经历,我们半夜头挨着头看她的手机相册,一直到四点方才入睡。

周一从深圳飞回杭州。来来回回大湾区很多趟,这是第一次在深圳停留,也是第一次来宝安机场,宝安机场不小,但给人感觉布局些微狭窄拥挤,登机口的座位上连充电口都连着广告屏,广告在教人如何做生意,真的非常深圳。到此,2025年还剩余最后两个月,我许愿平稳、健康,希望自己能够在现公司至少捱过第一年,但不用对工作太过认真,在「活着」,就可以。